亚新体育从苏州老城中心往北开车约10公里,进入陆慕古镇,现在这里属于相城区。陆慕有2500年历史,有“苏州北大门”之称。
影园位于麦场郎18号,隔着陆慕老街不远,自从程典浜河道被填平后,曾经最为园主彭昭亮欣悦的沿河柳堤,风光不再。更远处,是一片新建的住宅区。
彭昭亮1920年出生,祖籍江阴,1951年行医至陆慕,自1972年开始建房、造园,8、90年代,影园达到鼎盛,文人雅客络绎不绝。
从52岁到近100岁,彭老先生持续地造园,修缮、填补、维护。他于2020年过世后,儿子一家继续在园子里居住,打点水体和植被,直到今年开年后陆续搬离。
穿过月洞门,来到园子的东面,古朴有致的山水风景在眼前依次展开:半亭、假山、窗洞、竹林、石桥石凳,古典园林的要素几乎齐备。
遗憾的是,近来因为附近的拆迁工程,园子里的水位涨得很高,游园甬道已没入水中,或隐或现。花窗、匾额、石碑这类园内装饰小景,也已被卸下,存放他处。
一路游园,处处能读到园主人拙朴的巧思,水中小岛由碎石、废砖堆砌,桥面用的是水泥楼板,水景门灵动的起翘,似古,又有新意。
园子里的花草树木多达数十种亚新体育,最古老的黄杨可能有百岁了,其他的如苍松翠柏,金桂玉兰,天竺芭蕉,依然有旺盛的生命力,参差错落。
“你好像找不到一处,是完全照搬古典园林的做法的,老先生有他自己独到的想法。”一同游园的景观学者感慨。
当影园可能会被拆迁的消息在园林圈传开,3月末、4月初,不少苏州,乃至江浙沪的学者、园林爱好者,慕名而来,想为这座乡野小园做最后的记录。
有苏州当地的民间古建保护团体,多次进入影园拍摄,也有书画爱好者收集了园内大大小小的碑刻铭文,一一释读。
我们见到了其中一位慕名到访的学者,同济大学城市规划与建筑学院的副教授刘悦来。他告诉我们,他在4月7日那天早上抵达,门虚掩着,彭先生的儿子正在园中,为五六个人讲解。
刘悦来说,他一直特别关注民间的、草根的营建,影园主人就给他这种勤勉的,又非常率性、日常的感觉,“很亲切,像率性的邻家老顽童”。
“当我了解到这种民间自然的营造,不是一气呵成,今天有空就做一点,没有材料了慢慢再弄一点,化缘一点,我印象很深刻。彭老先生,他是胸中有丘壑,有大山水格局的。”
在刘悦来的引介下,一条在苏州见到了彭老先生的女儿彭雪芳、儿子彭建东,他们讲述了“父亲的影园”。
70年代,爸爸用自己的半亩自留地,与一户姓邱的人家交换,得到了这块地,东边是程典浜,向外通到陆慕最重要的河道元和塘。
当时哥哥还跟他有一点分歧,主张房子往西造,更靠里,爸爸却希望沿河。那时候,我们都还不知道他要造园子,要离风景近一点。
他先是造房子,中间是客厅,西侧是我们兄妹的房间,东边是他的书房和卧室,但是他特意把卧室朝北放,北边还做了一整块大玻璃,窗洞开得很低,但是窗是不能打开的,专门用来看风景。
他造园全靠自学,也完全没有图纸。造门楼的时候,他跑到别人家去看,起翘怎么弄,回到家自己就做出来了。
半亭亚新体育,也是后来添出来的。两根柱子,一根水泥梁,作为结构,他自己琢磨着做,他的动手能力很强,我们特别佩服。
月洞门边上,是两个葫芦造型的花窗,也都是爸爸亲手做,自己设计样式,用做好的模子把图案挖掉,再拿水泥糊起来,等干透了就是一扇窗。
前两天有人来参观园子,评价这个园子和苏州很多园林不同,那些花窗都是千篇一律的。
我们园子的花窗虽然不怎么精细,但是它有特色。“影园主人,他想怎么弄就怎么弄,而且他弄的东西都是很朴实的,有乡村风貌。”
造园子的时候,爸爸很穷,一开始都是靠借来的钱, 还有邻居、好朋友,借给我们的材料。
还有一些材料,是他一点一点地捡拾回来的。造岛的时候,他先是把石头丢在河里做好基础,然后外出把人家丢弃的泥块、砖头,一点点拉回来,慢慢地堆积出了岛。
有一次雨下得特别大,眼看他拉回来的泥要被雨水冲走了,他急得不得了,回到房间里把自己床上的被子、毯子全部拿出去,盖在泥上,再回到房里,傻傻地看着外面。
那时候村民们都造楼房,哥哥一家有了孩子,也想扩建房子,把楼板买了回来,叫人家弄好了设计图纸,但是爸爸就是不让建,说楼房跟他的园子不搭,后来楼板就拿来做了桥。
苏州造园子不能没有石头,园子里最大的一块石头,是老城里狮子林隔壁那户人家送给我爸的。
石头很重,我们也没有吊车,爸爸就叫了几个人,单靠一辆平板车,从狮子林把石头拉回了陆慕,走了大半天。
后院有一棵三角枫,是爸爸的朋友在路边捡到的,因为长得难看,被它的原主人抛弃了。爸爸却觉得它造型很好,根茎像盆景,把它种在后院,现在已经枝繁叶茂了。
“此枫昔为旧主所弃,以其怪拙无华,众亦师之,独我友凡夫怜而携植于此。今盘根错节,古意盎然亚新体育,于我园中别具风姿。嗟呼!物亦有遇不遇也。——壬午季冬昭亮记并书刻石”
1972年8月,爸爸的好友,江阴同乡王西野,到我们家来,他提议了这个名字。王西野是著名的诗人、书画家,也是苏州园林管理局的顾问。爸爸觉得很好,就把园子命名为“影园”。
“江南隶书王”吴进贤(1903-1999),也是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,在他八十高寿的时候,题写了“影园”两个隶书大字,这块题刻以前就放在门楼上。
那时候,苏州的文人墨客、一流的书画家,很多都到过园子里来雅集,大老远跑到我们乡下来。雅集是一种文人传统,他们喜欢和我爸爸一道,写诗、画画、喝茶、赏风景,还有人拉玉胡、吹箫。
有一年中秋夜,爸爸和好友们在半亭聚会亚新体育,拉了“二泉映月”,听着音乐看着月影,这辈子都很难忘。
出自苏州金石家张寒月的刻石,写道:“ 丙寅重午后三日,应昭翁之邀,偕张寒月、彭克、宫音、蒋建国、王西野来游,与西老即兴联吟,请寒老奏刀上石,以志兴会。”
尽管当时农村里没有相机,没有多少留影,但是留下了一点墨迹,记载了某某某来到影园,还有的即兴写了诗。
根据这些书画碑刻统计,书画家就有30余位,包括上海书法家任政(1916-1999),苏州金石家张寒月(1906-2005)等。这些名家书画,一部分就挂在爸爸的书房内。
文人好友留下的书画作品,包括书画家邬西濠题写的“柳堤村舍” (左上),吴进贤题写的徐霞客联句:“春随香草千年艳 ,人与梅花一样清。”中间是画家韩秋岩的“枇杷图”(左下)
我爸爸医术很高,远近都知道他这个陆慕名医,大概是这个原因吧,他结识了很多文人朋友。
尽管这些来访的都是文化名人,我们招待客人们的食物,都是很简朴的。记得有一次,我们帮爸爸准备饭菜,一桌七八个人,两条鲫鱼,一盘炒鸡蛋,其他的都是绿菜,没有肉。
彭昭亮为“卧牛石”刻的碑,写道:“此陂旧有一石,其形似牛,夏季水没其半,如卧水中,朴拙可爱。今夏填斯河时,船触土崩石坠,河心水深,潜求未得。昔时河水滔滔其前,今日惟见黄土,余朝夕相望,如失旧友,为之怅然。——戊辰冬昭亮记”
爸爸自己也留下了很多碑刻。我们园子里的柳堤上边,原来有一块石头,水涨起来的时候淹一半,造型像牛,他给石头取名“卧牛石”。
80年代,园子的东侧还通河,有次船经过,碰倒了那块石头,石头掉到河里去了。爸爸很心痛,一直记挂着这块石头,想下去捞,但也捞不着,于是他刻了一块碑,立在石头所在的位置。
他学习中医的时候,遇到了一位喜欢古典文学的老师,老师自己出钱,把爸爸在内几个他看好的学生,专门送到一位清末秀才那里去学习。 我们小时候,他教导我们,用的还是《弟子规》。
以前,东面是宽阔的水面,因为水质污染,河道就填埋了,准备盖房子。我爸爸不同意,觉得风景被破坏了。
当时,施工队已经准备开工了,挖了坑,两米多深,爸爸直接跳到了坑里,他说,“你们要浇水泥柱的话,把我这个人一起浇进去算了。”
施工队也认识他,劝他,“彭医生,你不要和我们干活的人吵,你去找乡镇领导。”
爸爸也很坚决,对他们说,“你们要跑到我这里来造房,你们去汇报,让对方来找我,我是不会去找他们的。”后来,两边都妥协一点,院墙往东移了50公分。
记得有一次,医院派他去给官职高一些的领导家看病,他不去,他说这么多病人排队等着,请他自己上医院来。
但是他对病人非常好,跟我们家换了地的那户人家,女主人有神经官能症,爸爸就告诉她,你一定要保持心情开朗,不然任何药用下去也没用,还常常陪着她聊天、散心。
印象很深的还有一次,村上有一对夫妻病了,女主人患了肺结核,男主人得了癌症,家里还有三个孩子,爸爸就把我们家的被子、衣服,都送了一些给他们家用,我们自己睡觉冷得要命。
爸爸在卫生院工作那会儿,我们兄妹找爸爸去食堂吃饭,三个人就买一个菜,要么是番茄咸菜汤,要么是冬瓜咸菜汤,肉、鱼从来不买。
爸爸还会嘱咐,“跟食堂的伯伯大姨说,少放两块冬瓜,多放两勺汤,不然三个人要拿饭浇汤,不够的。”
他学的是中医,也自学了西医,而且他是全科医生,也能做简单的手术,我们是挺佩服他的。苏州城里的、上海的,也都有人来找他看病。
他退休后,专心致志地弄园子,有病人来找他,他都不应,于是总有人找到我们儿女,希望我们想想办法,我们也要看他是不是闲下来了,心情比较好,才敢去跟他说。
爸爸晚年的时候,随着周边搬迁,园子里的水位高了很多,到了黄梅天,家里面就进水亚新体育,树也会淹掉。我们买了两个水泵抽水,爸爸总是不放心,凌晨两三点钟,还要起来看一看,他一直牵挂着。
爸爸过世的时候,虚岁101岁了,很长寿,他弄这个园子,一直到95岁。直到有次得了心梗之后,就不太能管园子了,就是哥哥帮忙修剪植物。
他觉得我们可能看不懂他的园子,他以前说过,“要看得懂园子,要有一点文化的。”我们的文化水平、情趣,都没有爸爸那么高。
我们记忆里,他最喜欢待的地方有两处,一个是走过水泥板搭的桥,走向三角枫的那个地方,他特别喜欢坐在那边喝茶。另外一处是半亭,有太阳的时候,他就长时间地坐在那儿。
这次有拆迁的计划,最早是6年前开始的,那时候爸爸已经97岁了,他是不同意搬迁的,想把园子保留下去。
但他知道我们做子女的,一直都在农村,只有妹妹跟爸爸学了医,做了医生,现在也退休了,接触的朋友也不多,可能能力还是弱了一点,他是很担心的。
现在这里环境也确实不行了,一下雨,水很大,也不方便生活,这块区域也在紧锣密鼓地开发,我们就提出来,能否帮我们在其他地方重建这个园子。
爸爸还留下了一辆小推车,他造园的时候,就是拿这辆小车运泥、砖和石头的。小推车用了几十年,磨损得很厉害,我们把它当作我们家的宝贝,因为那也是爸爸一生劳累的证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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